張燕兒很快就振作起來，除了金大嫂之外，沒有人看出她曾經為了一個男人失魂落魄。

是的，張燕兒已經將那個男人給放下了——這就是亂世。

兩人見面的時候不曾有過任何暧昧的言語，兩人分開的時候不曾有過山盟海誓，即便是這個男人隨著大部隊撤離上海給女人留下一封信的時候，也不曾有過多餘的言語。

只是有些事情，是不需要言語說出來的。所謂的山盟海誓，一諾千金，都是人類對自己不信任而給自己附加的道德束縛；當外界的誘惑腐蝕了那根細細的繩索，所謂的山盟海誓就成了一個笑話。

但是當一種東西融進了血脈，它不再是捆在人身上的繩索，它也不再是其他任何束縛，它就變成了生命的一部分，成為了人的一種本能，或者說是成為了身體裏的一種毒素，從此生死糾纏，至死方休。

張燕兒藏起那封信，張燕兒記住了那個地址。也許有一天，張燕兒會去那個男人的老家，也許只是去看看，也許還會帶著自己的嫁衣。

也許那個人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抔黃土，也許那個人將會在官場上攀高，也許那個人將會娶上一房妻子兩房小妾。

但是那有什麽關系呢？

只要我有這麽一封信，只要我曾經有過這麽一段雲淡風輕卻又刻骨銘心的記憶，那就夠了。

張燕兒曾經很羨慕楊春華與韓風，很羨慕張宛央與容海川。而現在，張燕兒不羨慕他們了，因為她知道，至少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人，曾經將男人那最剛硬的心，化作繞指柔，將自己溫柔地纏繞。

這就夠了。

因為有了這麽一封信，我單調的生命就不再貧瘠。如同沙漠裏有了一口清泉，如同大海上有了一個孤島；我的靈魂就有了棲息之處，即便白發蒼蒼，即便老死將至，我的心靈，依然會充滿活力與希冀。

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。只是張燕兒比誰都希望戰爭早日結束，如此而已。

張燕兒盼望著戰爭早日結束，但是戰爭的形勢卻是一天比一天不容樂觀。報紙上沒有大篇幅的報道，零碎的消息卻是不斷地傳過來，說，日本人在南京殺人，殺了老多老多的人。

好在四鳳舞臺的人大多都是紹興來的，那裏雖然傳來一些壞消息，但是都還不算血腥。

七天之後，熊一俠回來了，手依然還不是很方便。眾人圍著問了熊一俠發生的事情，熊一俠簡單說了，與尹玉蝶說的基本一致。並且告訴說，劉先生是自己的舊識，所以才會仗義相助。眾人於是嘆息了幾句，也就將這事兒放下了。

尹玉蝶發現，幾個年輕的男人晚上出門的頻率高起來了。至於熊一俠，有時與眾人一起出門去，有時不出去。

對於這樣的情景，金錦田很生氣，金大嫂更生氣，因為他們這麽晚還要出門，雖然說是去喝酒，說是去韓風家裏大牌，但是誰知道是不是去了不正經的地方？一群姑娘也很生氣，半夜三更進進出出的，是不是影響我們睡覺了？

——雖然很多時候這幾個男人幹脆就不回家了，但是我們還等著你回家的那開門聲，照舊也睡不著。

只是一群女孩子抱怨，楊春華卻從來不說一句韓風的壞話。尹玉蝶冷眼旁觀，心中有數——楊春華，也許已經知道真相了。

——這天晚上，戲班子唱完了戲，謝柳生又招呼著容海川：“出去喝酒不？”

那聲音不輕不重，正在卸妝的姑娘們都聽得清楚。周芳兒就哼了一聲：“每天晚上喝酒喝酒，也不知從哪兒弄來這麽多錢！”

謝柳生就呵呵笑：“芳兒，我又不花你的錢！你急什麽急！”

說著話，就與容海川往外面走。卻不想被金錦田攔住了。

金錦田說：“你們不能再這麽胡鬧了。這一陣子，你們出去多少次了？大前天出去過，再往前兩天又出去過——柳生，你家裏還有老婆孩子。海川，你也要看著宛央，大半夜的，與他們一起出去喝酒，你要一個年輕的女孩子，一個人怎麽過？”

謝柳生笑了笑，說：“班主，我們有數的，不會去亂七八糟的地方。”

“酒館就是亂七八糟的地方！”嚴香菊說：“我聽說了，什麽亂七八糟的人，都往酒館裏湊！……那些壞女人也往酒館裏湊！——宛央，春華，你們得管著他們！”

張宛央笑了笑，說：“香菊，你說嚴重了。海川是一個好男人，也就這麽一點喝酒的愛好，我也不拘著他。反正他們也有數，不會喝很多的。”

“不要給他留門！”嚴香菊怒了，“宛央，你當初也是有些膽色的，我都覺得你是女中豪傑呢，怎麽現在一嫁人就變成這個樣子了？班主是幫你說話，幫你管教丈夫呢，你卻嫌棄班主多管閑事？”

張宛央倒是有些慌亂了，當下只能苦笑說：“我沒有這個意思。”

“你就是有這個意思。”嚴香菊嘟囔了一句；楊春華就苦笑著說：“香菊，別人夫妻之間的事情，讓他們夫妻自己做主。”

“怎麽讓他們夫妻自己做主？宛央都變成這個模樣了！是不是要與以前的女人一樣，什麽事情都聽著老公的，這叫什麽——夫為妻綱？還有春華，你也要管著韓風，一群男人動不動跑到韓風地方喝酒喝半個晚上，這算什麽事兒！”

楊春華苦笑了一下，說：“沒名沒分的，我也管不了。”

“不是管不了，我看你是沒用！”嚴香菊氣呼呼坐下來：“你們這是要急死我了！”

這邊吵鬧，謝柳生卻是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。目光平視著金錦田，說：“班主，我們這麽頻繁外出，的確是影響我們舞臺的正常生活了。所以我也想過了……就這一兩天，我們另外去找房子，舞臺的工作……您能找到頂替的人的話，我與海川都想要辭了。”

這話卻是讓所有聽見的人都怔住了！

容海川也罷了。回來之後，與四鳳舞臺一直都沒有簽訂固定的合約，金錦田也就是按照之前的合同方式，給容海川付工資而已。容海川在四鳳舞臺很重要，但是並非不可替代。

但是謝柳生卻是不同了。他是四鳳舞臺的元老；二胡、鑼鼓、號角樣樣都能來，如果他辭職，很多戲說不定就要癱瘓了。

金大嫂生氣了：“這叫什麽事兒！謝柳生，我們也不曾虧待了你！你說不幹就不幹，鄉裏鄉親的，做事要憑良心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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